直苴火塘永不滅

作者：毛金平 演播：夏玥

夜色如墨似黑山羊皮彝氈，裹緊直苴群山。

我蹲身向火塘續(xù)進(jìn)幾塊椎栗樹柴，火舌倏忽舔舐上去，噼啪輕響。塘中火苗如暗夜赤心，漾開滿屋暖意。火塘邊，阿公蹺著二郎腿端坐如磐石，煙斗火星明滅，深陷眼窩里印著火塘的亮光。阿公曾抱著年幼的我說：“火塘是彝家的太陽，是永世不滅的爐灶，是祖輩相傳的生命之燈?！被鹪?，家便安然。

火光在彝人血脈里奔流，我們是火種剖開的族群。混沌初開時，先祖擎火照透蒙昧。這枚天賜的符咒，在直苴人掌心世代傳遞。圍攏火塘，便是環(huán)抱整個民族的搖籃。苦蕎粑粑在炭灰里翻身，彝人的魂魄也在烈焰中淬煉。柴煙熏染千年星月，將火的色澤與筋骨烙進(jìn)骨髓。故事從噼啪炸裂的松節(jié)里鉆出，隨青煙爬上梁柱，浸透整座彝山。

火在彝家是最神圣的存在。阿公肅聲告誡：莫跨火塘，莫移三腳架——那是火神鎮(zhèn)守鍋釜的圣鼎。邪祟暗涌時，畢摩的法器在焰光中錚鳴，經(jīng)文如瀑瀉入火塘，焰苗陡然躥高，將污濁撕成灰燼。這道烈焰筑起的墻，護(hù)著人畜在深夜里安眠。

火塘里的柴火正旺，被煙火熏得漆黑的鐵鍋里紅豆發(fā)出“噗吐噗吐”的聲音，鍋蓋被不安分的水蒸氣頂起白汽撞上房梁，火煙和蒸汽在房梁山纏繞。阿奶的身影也在土墻邊搖曳隨火光拓成古老的剪影，熟練地在三腳架上翻烤著苦蕎粑粑，糊狀的苦蕎漿在鐵板上收漿逐漸變得焦黃，火煙味混著紅豆味、還有苦里泛著香味，讓我忍不住使勁咽了口水。阿公舀起一木瓢的清水飲下，喉結(jié)在焰光中滑動?；鹛寥鐪嘏陌麑m，烘烤著食物，族人在這里勞作與酣眠。孩童亦知拾薪是神圣的契約——黃昏時枯枝投入塘口，驟亮的火光在他們眼底刻下莊嚴(yán)。

一年中最盛大的光焰聚會當(dāng)屬火把節(jié)了。每年的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日，沉寂的直苴山村都沸騰了起來。家家戶戶精心準(zhǔn)備火把，青松木劈成勻稱細(xì)條捆扎結(jié)實(shí)，松脂香早已彌漫空中。神圣之夜降臨，人們舉著點(diǎn)燃的火把從四方涌出家門，匯成條條流動的火河。山野間，火把如繁星墜地連綴成片，光影躍動映亮夜空。人群涌動火把搖曳，踏著跌腳舞的節(jié)拍，大地仿佛隨之震顫。姑娘們?nèi)柜诊w揚(yáng)，銀飾在火光下叮咚作響；小伙子們赤膊上陣，古銅色肌膚在火把輝映下流淌滾燙的生命力?；鸸馀c三弦、口弦的樂音交融，點(diǎn)燃每個人心中沉睡的激情。那火焰是狂野的圖騰，是掙脫束縛的吶喊，我們在火光中縱情起舞，將積蓄一年的祈愿、歡欣與力量盡情潑向熾烈夜空。光焰升騰，照亮每一張沉醉的臉龐，也照徹直苴所有深山幽谷?；鸢压?jié)是永不熄滅的狂歡，是彝人用火焰刻在時間上的圖騰。

場上那位初執(zhí)火把的少年在跌腳舞的激流中踉蹌欲倒。旁邊大嬤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他搖晃的手臂?；鸸庥沉辽倌昱d奮而微帶緊張的臉龐，也映亮大嬤布滿皺紋卻無比慈祥的笑容。這短暫交匯，恰似火把節(jié)之夜的縮影——新生的火焰在古老土地的扶持下穩(wěn)穩(wěn)燃燒，延續(xù)那永恒的光熱。

時代終究如流水奔涌。如今，公路蜿蜒入山，電燈照亮曾依賴火塘的夜晚。然火塘并未退場，它依舊在節(jié)慶時燃燒，在祭祀時燃燒，在每個需要撫慰與團(tuán)聚的時刻燃燒。彝人心頭那簇火苗，從未被現(xiàn)代燈火覆蓋。電燈雖明，照不透某些深埋的角落。唯有火塘的光，能喚醒骨血深處最古老的記憶，讓我們在異鄉(xiāng)寒夜依然觸摸故鄉(xiāng)的體溫與輪廓。

看吧，直苴山間公路如銀帶纏繞，車燈在蜿蜒中明滅閃爍，似新火種穿梭于古老群峰。凝視這些流動的光亮，恍見千百年來舉火把翻山越嶺的彝人身影，正與現(xiàn)代光流在時光隧道里交錯重疊?；鹧嫖丛?，它只是變換形態(tài)，繼續(xù)奔流于我們的血脈，也奔流在直苴這片古老又年輕的山川之間。

火塘，這彝人生命長河中不熄的燈盞，照亮祖輩的來路，也必將映亮子孫的去途。我們生于火，活于火，終將歸于火——那永恒的火焰，在直苴山谷里，在每一個彝人的胸膛中，生生不息，永不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