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yndaily.yunnan.cn/content/202510/18/content_284045.html

楊永芹

那年秋天，我與母親前往太平街走親戚，順便想去鄰村戈家山逛逛。周末的晨光如蜜糖般流淌在群山褶皺里，薄霧還未散去，山徑兩側(cè)的野菊便撲簌簌地抖落露珠，沾濕了我們的褲腳。我挎著竹籃，籃底鋪著新采的野山楂，暗紅的果實在晨光里泛著釉色。母親忽然指向一片山楂樹說：“瞧，那就是戈家山的山楂林，你爺爺年輕時常帶我們來摘山楂?！?/p>

話音未落，幾株蒼勁的山楂樹映入眼簾，枝丫上赤紅的果實如瑪瑙凝光，墜落的山楂鋪成紅綢，仿佛大地披上了喜慶的嫁衣。母親輕撫樹干，又摘一顆山楂遞給我：“你爺爺總說，山楂的酸是筋骨，甜是心魂?！?/p>

母親的話語，宛如一把鑰匙，打開了記憶的暗匣。我的思緒，也跟著母親，飄回到那個遠去的年代。

清朝末年，我的爺爺出生在一個家境殷實的大戶人家。數(shù)年后因世事艱難，兄弟姊妹眾多，爺爺一家的生活變得艱難起來。作為長子的爺爺為了撐起家業(yè)，十三歲離家，前往四公里外的鎮(zhèn)上投奔一位姓萬的老中醫(yī)，拜師學(xué)醫(yī)。

在那個時局不穩(wěn)的年代，老家的日子愈發(fā)艱難。剛結(jié)婚不久的爺爺，便帶著家人，遷至山村鄉(xiāng)鎮(zhèn)太平街，成家、立業(yè)、生活。

在盛產(chǎn)山楂的太平街，爺爺與山楂樹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離太平街不遠的戈家山，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植著山楂樹。秋天一到，紅彤彤的山楂掛滿枝頭，漫山遍野，仿佛是大自然賜予的紅色寶石。村民們摘下成熟的山楂，拿到太平街售賣。爺爺身為中醫(yī)，熟知各種食物的藥性，他深知山楂具有健胃消食、行氣散瘀、化濁降脂等功效。當(dāng)鄉(xiāng)鄰們拖著病軀前來，他診脈后總從藥柜深處掏出山楂干，并囑咐病人：腹脹配陳皮，咳喘加冰糖，產(chǎn)后血瘀，將山楂干熬成膏服用。

爺爺以山楂配伍藥方，救鄉(xiāng)鄰于疾苦。街東鐵匠家的小子腹脹如鼓，爺爺取三片果干配陳皮，讓他煎服。西頭好友的閨女面黃肌瘦，爺爺往藥包里添兩勺山楂蜜膏?；魜y肆虐之年，爺爺背著藥箱穿行山坳，山楂湯藥喂進病人嘴里，藥香壓住死寂。最驚險的是一戶人家的獨子被惡犬所驚，藥碗端到床前時已氣若游絲。爺爺從檀木藥匣中取出用山楂配伍的秘方藥丸，幾劑藥服下，奇跡發(fā)生了，少年竟能扶著窗欞起身喝粥。少年很快便康復(fù)，又能下地干活了。那家人湊來藥費，爺爺說什么都不收。后來，那家人送來一筐新摘的山楂。紅果堆里，還埋著兩枚溫?zé)岬碾u蛋，那是最質(zhì)樸的感激，也是最真摯的情誼。

看著一筐紅彤彤的山楂，爺爺望著鮮紅的山楂果兒喃喃自語：“若能讓這山里紅既好吃又治病，便是積了大德?！?/p>

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嘗試，爺爺終于研制出一個絕佳的加工秘方，用來制作藥食同源的山楂罐頭——給山楂削皮，小刀在山楂上輕輕旋動，削出螺旋紋般的果皮。再摳出山楂的核。然后，將山楂漂洗，去除澀味。最后用野生紅蜂蜜泡制，浸泡在罐頭瓶子里密封起來?？粗羌t彤彤、圓溜溜的山楂，全家都在思索該給這罐頭取個什么名字呢？爺爺略作思忖，說道：“就叫元紅罐頭吧?！?/p>

太平街戈家山的秋色，是被山楂點燃的。每當(dāng)山坳里騰起晨煙，爺爺便帶著五個子女，背著竹簍，走向綴滿瑪瑙珠般果林。制元紅罐頭的秘訣，在刀尖流轉(zhuǎn)，那是爺爺?shù)闹腔?，也是家族的傳承。爺爺反?fù)調(diào)試蜂蜜與冰糖的比例，嘗試不同的密封法子，直到那日灶上陶罐揭開，紅果在糖漿里浮沉如珊瑚，他才長吁一口氣：“元紅，原是這般紅?！?/p>

暮色漸濃，我們沿著熟悉的山路往親戚家走。竹簍里裝滿了新摘的山楂，果皮上還沾著露水。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循聲望去，只見幾個小腦袋在山楂樹間時隱時現(xiàn)——他們正學(xué)著爺爺當(dāng)年的模樣，用竹竿輕輕敲打枝頭。山楂如雨點般墜落，在夕陽里劃出一道道紅弧，時光，仿佛從未流逝。

如今，元紅罐頭因制作繁雜，我們一家已不再傳承爺爺?shù)氖炙?，那抹“元紅”已淡出我們的生活。但是，山楂紅早已浸潤生活的肌理。每當(dāng)深秋，戈家山家家戶戶房前屋后，田間地頭的山楂紅果綴枝如燈籠，山楂樹成為秋日景觀，吸引著不少藥材收購商前往收購，攝影愛好者也前來賞景、攝影。現(xiàn)在，山楂的藥用價值被充分挖掘——其降血脂、活血化瘀等功效被制成健康茶飲、中藥材；超市貨架上的山楂飲品、零食，以酸甜喚醒味蕾；農(nóng)家院曬山楂干，切片泡茶，山楂糖葫蘆酸香沁入日常。戈家山更借山楂煥發(fā)新生：電商直播間里，主播展示鮮紅的山楂、宣傳山楂的藥食同源，訂單紛至沓來；游客進村采摘，體驗山楂宴；有的村民將山楂加工成果醬、蜜餞，年收入翻數(shù)倍。曾有貧困戶靠山楂產(chǎn)業(yè)脫貧，笑言：“這山里紅，真成了金疙瘩！”

山楂的酸甜跨越山海。秋風(fēng)起時，戈家山漫山紅果依舊，而山楂紅已化作生活的底色——它裝點風(fēng)景，滋養(yǎng)身體，充盈口袋，更讓世代相傳的仁心與匠心，在人間煙火中生生不息。山楂紅，從救命良藥到致富珍果，在時光流轉(zhuǎn)中綻放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