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成旺老人走了，郭成旺老人種植在毛烏素沙漠那泥圪坨的幾萬畝綠色森林永遠活著。

十幾年前，我采訪年逾90歲的郭成旺老人時，他還堅持在那泥圪坨沙里植樹。直至百歲那一年，郭成旺早早就跟兒孫們說，不要操辦壽宴，他想好了，要再進那泥圪坨植樹。就在那年春天，郭成旺帶著全家人，植下100棵云杉作永遠的紀念。

郭成旺老人在修剪小樹

1922年農(nóng)歷十一月，郭成旺出生在毛烏素風沙線上的陜西省榆林市靖邊縣毛團村。正值隆冬時節(jié)，一個窮苦人家添丁，在小小的歡樂中，更多是無可奈何的嘆息。好在那一年的收成還說得過去，還能勉強養(yǎng)活一個小小的生命。也就在那年，在這個叫毛團的沙漠村莊，人們才知道民國不是大清的民國，大清已成為遠去的歷史。但民國和大清，在人們心里沒什么兩樣，他們照樣要交皇糧國稅，家家照樣吞糠咽菜。

可到了1928年，陜北從春到夏，滴雨未下。接踵而至的是饑寒交迫、餓殍遍野。年饉開始，郭父帶著7歲的郭成旺，一路向西，乞討著活命。他們知道天下黃河富寧夏，金川銀川米糧川。流落銀川3年，郭成旺一天不知要磕多少個響頭，但總算活了下來。郭成旺老人曾給我唱過一首信天游：

拔下了苦菜度年饉，

交下了朋友毀名聲。

他滄桑的聲音，是一種穿透時空的吶喊，讓我情不自禁地嘆息。郭家與我家是親戚關系，我稱郭成旺為叔。我說：“郭叔，你要是不造林治沙，你一定會成為一代歌王——能唱紅大江南北的！”

災情過后，活下來的人陸續(xù)回到家鄉(xiāng)。村莊不見煙火，十室九空，哪還是雞鳴狗吠的人間！少年郭成旺開始默默扛起家庭的重擔。秋天，沙漠上的棉蓬草紅了，他收割棉蓬草，打下了兩口袋草籽。青黃不接之際，再將棉蓬籽淘洗幾遍，直到墨綠的水清了，棉蓬窩窩頭才沒了苦澀，才好下咽……郭成旺跟我說：“活著，就要活出個人樣來?！边@句話也是郭成旺一生的信條。郭家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了，糜子存下了一大窖。

節(jié)氣的鞭子把人趕，

土地就好比刮金板。

年饉之后，存糧成為人們生活里一項重要的內(nèi)容。有錢沒錢無所謂，有糧沒糧是大事。在地里挖一個圓柱形的大坑，周邊充填好曬干的糜草；將糜子、谷子等糧食倒入其中，上面再覆蓋一層干草。一窖可盛得下幾千上萬斤的糧食。一個地下糧倉，就這樣不露聲色地隱藏在人們的心里了……

土改，合作化，一個嶄新的社會開始了！

有些時候，時間又像凝固了的冰塊，不再流動。郭成旺曾對我說，他20多年的護林員生涯，一天天走在毛烏素沙漠里，就為一片沒有幾棵樹的林子。時間好像不在他身邊了，他也一如被時間拋棄！樹綠了，是春天來了；下雪了，是冬天到了。

土地承包到戶政策，一下喚醒了郭成旺沉睡的心。

郭成旺家有了羊群，郭成旺家有了勒勒車，郭成旺家翻修了房子，郭成旺成了毛團村的脫貧戶。郭成旺渾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勁兒，那時他心中只有一個目標，就是讓全家人能天天吃飽飯，永遠不能再讓當年的年饉禍害他們。

包產(chǎn)到戶政策實在好，

咱自個給自個做主了！

1984年冬天，靖邊縣在實施毛烏素荒沙承包之際，63歲的護林員郭成旺，與村里簽訂下那泥圪坨4.5萬畝荒沙的承包合同。那泥圪坨蒙語意即“干涸的壕溝”，地處毛烏素沙漠深處。一望無際的荒涼，就像壓在毛團村人后背上的一個沉重的包袱，與千百個沙區(qū)村子一樣，群眾的生活也被限制在這無邊的荒涼之中了！

過年了，郭成旺卻忙著買樹苗。他拿著家里多年的積蓄4200元錢，跑遍了全縣8個林場，買下了5萬棵樹苗。

1985年春天，郭成旺帶著一家人走向那泥圪坨。從家里到那泥圪坨，要走兩個小時。每天天不亮就出工了，他們扛著鐵鍬，拿著斧子，背著樹苗、干糧和水，開始了與毛烏素風沙為伍的日子。為方便造林，郭成旺在避風灣搭了一個草庵子，住進那泥圪坨了，一干就是45天。但植樹的成活率卻怎么也上不去，只有兩成，八成的樹苗都被大風拔掉了，2000多畝被風沙掩埋……一季的辛苦，多少滴汗水，就那么孤零零地歪斜在一個個沙梁上，沒剩下多少，郭成旺不由一聲長嘆……

苦難的童年，練就了郭成旺堅韌不拔的性格。經(jīng)過不斷探索，在之后幾年里，郭成旺植樹的成活率開始逐年上升，從20%到30%、50%、70%、90%。那泥圪坨的荒涼卻在逐年遞減，綠色開始在那泥圪坨的左邊涌動了，綠色開始在那泥圪坨的右邊涌動了，綠色圍攏起了那泥圪坨。綠色、綠色、綠色，如一條清澈的小溪流，在那泥圪坨沙匯成一個綠色的大湖。

三圪塔石頭兩圪塔磚，

支起了個鍋灶扎營盤。

榆樹槐樹青楊樹，

一心要綠化毛烏素。

1990年，郭成旺賣掉家里的豬、羊，又從信用社貸款5000元，在那泥圪坨蓋起了4間磚瓦房，打了一眼19米深的水井，舉家搬到了毛烏素沙漠。他還跟兒子郭喜和、孫子郭建軍說：“咱就是用嘴啃，咱也把這4.5萬畝荒沙啃掉?！惫ㄜ妱偝踔挟厴I(yè)，就被爺爺郭成旺叫回來治沙，那時他是一百個不情愿，說：“荒沙能吃？你又沒長大海的肚子！”

郭成旺笑：“這荒沙還真的能吃，不信問你爸——我們哪年不吃二斤沙子！”

“農(nóng)家的孩子早識犁，兵家的孩子舞刀槍，秀才的孩子弄文墨?！惫ㄜ娒靼琢耍錾谶@個治沙造林之家，命中便與毛烏素沙漠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就是想逃也逃不了的，他只能跟著爺爺、父親一年年啃毛烏素沙漠的荒涼。

經(jīng)過40年治理，郭成旺林場現(xiàn)有楊樹1.7萬畝、樟子松1萬畝、灌木林1.8萬畝，那泥圪坨沙林草覆蓋率達到70％左右。郭成旺先后榮獲全國優(yōu)秀鄉(xiāng)村護林員、在三北防護林工程二期中取得顯著成績的先進個人及榆林市授予的綠色衛(wèi)士獎和榮譽。4.5萬畝的林地，有效地保護了周圍的農(nóng)田，郭成旺也被鄉(xiāng)親們譽為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示范園的守護神。

郭成旺老人曾給我講過他的幾件事：那一年，他用一頭年豬，換了2000棵楊樹苗的故事，被鄉(xiāng)親們當作笑談說了好幾年。

在沙里走習慣了，去縣城、鄉(xiāng)鎮(zhèn)開會，每每走在柏油和水泥路面上，郭成旺便開始不適，總覺得地不平了，走不穩(wěn)似的有一種眩暈的感覺。可郭成旺的“暈路”，卻誰也解決不了。除了造林治沙現(xiàn)場會可以放到那泥圪坨開，有的會議還得要郭成旺“暈”著開！

夏日，郭成旺經(jīng)常一個人睡在沙梁上，聽著鳥語午休，枕著蟲鳴入夢。一只老鷹像懂他的心思，在他入睡后，總在藍天上翱翔，守護著他的夢境。孫子郭建軍說：“那是老鷹想把你當獵物哩?！惫赏Γ骸袄销椦劬α林?，它是怕我睡著了，狐貍來咬我的耳朵?！闭f來也怪，在兩三年里，那只老鷹真像是郭成旺的守護神，一次次飛翔在他午休歇息的天空。特別是夜半醒來時，看著一顆顆懸在頭頂?shù)男切牵犞珠g蟲子們的聲聲鳴叫，郭成旺就好像喝醉了酒似的，不由興奮起來了。星星在跟他聊天，星星在為他舞蹈，他不由倒下一碗老茶，以茶代酒要跟星星碰杯……

綠锃锃松柏翠锃锃柳，

繞沙的白楊樹一擺溜。

喜鵲鵲叫喚麻雀雀飛，

哪達達也不如那泥圪坨美！

幾十年來，郭成旺老人的一個心愿始終未了，那就是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2008年，他大著膽子向黨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2010年6月26日被吸收為中共預備黨員，2011年“七一”前夕，90歲的郭成旺老人如愿以償，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

郭成旺老人在那泥圪坨林區(qū)插起一面黨旗，說：“看到這面黨旗我心里就亮堂！”

現(xiàn)在，郭成旺老人最早植下的楊樹，已有水甕粗了，一個人都摟不住。

幾年前，郭成旺老人將那泥圪坨沙造林的“接力棒”交給了孫子郭建軍。從爺爺手中接過一把明亮的鐵锨，郭建軍頓時感到一種沉甸甸的責任。10年來，針對楊樹、沙柳等傳統(tǒng)本地樹種，生命周期短，病蟲害多，郭建軍重點進行樹種的優(yōu)化調(diào)整。目前，已有近3萬畝林地樹種，被替換成了樟子松。并派兒子郭濤赴新疆阿克蘇學習種植瓜果蔬菜技術，要將那泥圪坨沙變成松林翠綠、瓜果飄香的綠洲……

毛烏素沙漠又一個春天來臨。那泥圪坨已是桃紅柳綠、鳥語花香，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在一陣斷斷續(xù)續(xù)信天游的旋律中，102歲的郭成旺老人安詳?shù)刈咄晁炝种紊车木G色人生。

郭成旺老人活著，活在毛烏素沙漠一抹一抹的綠色里，活在信天游聲中……

來源：中國綠色時報

原標題：綠色衛(wèi)士郭成旺 ——一位百歲老人的綠色情懷

作者：霍竹山/文 郭建軍/圖